父亲进城
陈忠武春天像个急脾气,行走如风,我匆忙追赶,却跟着迈进了夏天的门槛。山坡上,玉米正在拔节,土豆刚刚挂果,苦荞已经开花……农家人二草还没薅完,天气却已转阴,大团大团的乌云从天边涌来,弥漫了整个村庄。乌鸦也来凑热闹,东一堆西一群,发出令人生厌的叫声。这时节,我从外面回来,匆匆做了个决定,决定带父亲进城。
我带父亲进城,是为了给他看病。半个月以来,父亲一直不舒服,吃饭不香,睡觉不眠,在小镇上怎么医也不奏效。我决定医院去瞧瞧。我把进城的决定告诉了父亲。当时他坐在屋檐下,手里提着一壶浓茶,耷拉着脑袋,脸色黝黑,神情黯淡。他沉默了许久,才挤出一点笑来,算是给了我答复。
我的父亲一直住在茶鄉乡下一个叫做马家坪的地方,几十年守着村子,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。父亲是个苦命人,出生在贫农家庭,不到三岁父母就离异了。祖母改嫁别处,祖父再续妻室,父亲由曾祖母一手带大。父亲少年时代一直呆在马家坪,在村里念过五年书,接着参加劳动,砍柴、挑水、锄地无所不能。十八岁时一个偶然的机会,父亲参军到了江苏省连云港市,在海边一呆就是五年。按照父亲的描述,那时候的连云港,只是个驻了军的海边的村子而已。五年海军生涯一晃而过,父亲还来不及留念,就退伍回到了村子。父亲重返村子,一门心思种地。从大集体到土地到户,父亲经历过自然灾害,吃过草咽过糠,数十年如一日,与马家坪寸步不离。在父亲的世界里,城市还是个陌生的地方。
次日清早出发,父亲坐在车里,静静地望着窗外,像一尊雕塑,一动不动。当我介绍路途中的地名时,父亲说这些地方他四十年前路过。那时候是鸟不拉屎的地方,现在成了崭新的村庄。父亲说,那时候是困难时期,交通不便,他曾徒步六十公里去紫阳县城。早晨走,带上干粮,一路爬山涉水,饿了就吃干粮,渴了就喝路边的泉水,太阳落山就到了县城。现在交通发达了,到安康也只需要两小时。
车过县城,汉江还是那么绿,巴山还是那么青。父亲赞叹着县城的变化,原来的弹丸之地,如今也有了城市的气质。父亲说当年到县城开会,开始是背着铺盖卷儿,提前一天徒步赶到县城招待所。好几个人睡一个房间,夜里鼾声此起彼伏,常搅得他难以入眠。白天吃的是半斤重的白面馍,那已是当时最好的生活待遇了。后来通公路了,上县开会坐每天一趟的班车,沿着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颠簸五个小时到达。住宿也不用带被子了,伙食还能吃上猪肉。对于父亲而言,那简直是奢侈的生活待遇了。
父亲到了安康,我带他到酒店住下。当天下午,我们到金州广场、滨江大道、兴安公园转了一圈。面对汉江、园林、繁花、绿地……父亲东瞅瞅、西望望,不时发出啧啧地赞叹。父亲一辈子住在乡下,眼前的一切让他颇感新奇。
夜幕下,灯火通明的城市显得绚烂而神秘。父亲沉默着,紧跟在我身后。穿过几条街,在一家粥馆里坐下。因为父亲胃不好,火锅、烧烤、麻辣烫是绝对不能吃的。我为他点了一碗粥和一盘青菜,顺手给他添了一杯苦荞茶。父亲喝着茶,像一尊雕塑,神情凝重。灯光下的父亲,显得消瘦而弱小,银色的头发,黝黑的脸庞,稀疏的胡须,一双瘦削的手托起茶杯,于浅黄的灯光下,更加衬托出了父亲的苍老。那一刻,心被莫名地刺了一下,泪差点滚了出来。我猛然感觉到,在我不经意之间,父亲已经老了。这些年,我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,很久没有和父亲这样亲密地相处了。很多时候,我甚至忽略了父亲,以及他的冷暖和苍老的过程。面对父亲,我心中升腾起无限内疚。
晚上回到酒店,已是深夜。父亲依然是疲惫不堪的样子,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,浑浊的眼睛少了记忆里的光亮。我来到父亲床边坐下,去拉他的手,想和他说会儿话。父亲迟疑了一下,被我的手缓缓握住。父亲的手很粗糙,布满了岁月的老茧,用手去握,竟没了往日的力度。我和父亲拉话,我问一句,他答一句。想必是太累了,我起身把浴室的水温调好,让他去洗澡。父亲有些不情愿,皱着眉头,嘴里嘀咕着:还是打盆水擦擦身子吧!见父亲不肯起来,我像孩子一样跟他撒娇。父亲妥协了,极不情愿地脱衣服,瘦削的身材就这样暴露在我的眼前。我也跟着脱衣服,陪着父亲进了浴室。
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洗澡。动作有些笨拙,手势有些僵硬。父亲很配合,不说话,一脸慈祥,任密集的水从头上淋下来。此时的父亲,更像一只干瘪的气囊,被岁月抽干了精力。在温水的滋润下,皮肤变得柔软了许多。我给父亲洗完头,又给他搓背。我的动作很慢,像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。洗着洗着,我已是泪流满面。记忆里,父亲为我洗了多少次澡,我已经记不清了。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洗澡,第一次触摸到了父亲的衰老。面对形同枯槁的父亲,我顿时感到无地自容。
父亲医院的。经过两天的检查,基本已经确诊,父亲的胃出了问题。住院后,哪儿也不能去了。我每天陪着父亲,先是进行各种检查,接着是不停地输液。父亲一天天憔悴,脸上的黑斑越来越多,时常神情呆滞,我问他话,也不应声。为此,我忧心忡忡。病房里三位病人都是消化系统出了问题,每天看着一张张苦瓜一样的脸,阴云布满了整个房间。
我形影不离地跟在父亲身边,没事找事跟他聊天,和他一道回忆往事。那些成长的点滴,撑起了每个压抑而恐惧的日子。父亲平时喜欢酒,每天吃饭时要喝,口渴了也要喝,闲着没事儿更要喝。医院,酒瘾是难免要犯的。我抽空到书店买了两本书,一本是《毛泽东传》,另一本是《亮剑》,都是父亲喜欢的革命题材的书。心里想着,两本书看完,父亲也应该出院了吧!几天过去了,父亲的情绪稳定了下来,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。
父亲的病很沉重,医院要安排手术。主治医生找我谈完话,医院,在角落里沉默了很久。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,父亲最多还能活几个月;如果做了手术,或许还能多活一段时间。可是,做手术同样存在着意外风险,顿时让我陷入两难境地。我的天空塌陷了,我六神无主,眼泪不由自主地喷涌而出……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父亲对我的重要性。像噩梦中突然惊醒,我在惊慌失措中下定了给父亲做手术的决心。
我克制着情绪,平静地把做手术的事情告诉了父亲。我说:您的胃里长了花生米那么小的一个肉瘤,医生要求做一个小小的手术。父亲愣了一下,问我:在什么地方开刀?我说:在您的肚子上呀!父亲一脸不高兴,嘀咕着:不就是个小病吗?医院就要开刀呢?我回答:人吃五谷杂粮,生病很正常呀!父亲不再说话,仰望着屋顶。我紧挨着父亲,压低了声音说:您是军人,不会因为这个小手术而害怕了吧?父亲瞪了我一眼,哼了一声,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,回应道:做就做,没什么大不了的!我向父亲竖起了大拇指,为他的勇敢而点赞。父亲同意做手术了,让我如释重负。
做手术那天,父亲显得很平静。还是头一天中午吃了一小碗稀饭,此后再无进食,他坚强地忍耐着,配合医生插导尿管和呼吸管,军人的气质在这一刻流露出来。在疾病面前,我第一次为父亲的生与死做出选择,不知道这种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的?我的心情矛盾着,紧握着父亲的手不敢松开,直到将他推进手术室。母亲、妻子、姐姐、姐夫也在父亲医院,医院里团聚了。在手术室大门关上的一刹那,亲人们泣不成声。
手术进行到约一个半小时,在亲人们的翘首期盼中,手术室的门终于推开了,一位女医生走了出来,问谁是患者的家属?我像触电一样站了起来,慌忙回答:我就是!女医生接下来的话将我推向了万丈深渊。她说剖腹检查后,父亲胃里的东西已经浸润到了食道口、胰腺的边缘,手术已经没有了意义。她说针对目前的情况,如果放弃手术,父亲的生存期或许会长久一些。母亲当场晕倒在地,全家人簇拥着母亲,哭作一团。
父亲重返病房的时候,大约过了两个小时。像做了一场噩梦,他脸色惨白,大汗淋漓;像奔跑了三十公里路,他呼吸急促,疲惫不堪。我凑到父亲耳边轻轻唤了几声,他轻微地应了一声,又睡了过去。那声音缥缈而微弱,像风吹落树叶的呜咽。
天还没黑,父亲醒了过来。他睁开眼,看了看我们,然后又合上了眼。他表情痛苦,不停地喊疼。我按照医生的吩咐,按了两下麻醉泵,父亲的疼痛随之缓解了许多。随着大瓶的营养液输入体内,父亲安静地睡着了。大家松了口气,开始给他换尿袋,擦汗水,清洗口腔。一直陪到夜深人静,我们才分配了人手,医院陪守,一半去旅馆休息。父亲能平安醒过来,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幸福了。
打了一夜的点滴,父亲的精神好了许多。能和我正常交流了,而且思维清晰,吐字清楚。他一开口就说:这次真不该来,一来就挨刀。我说:为了您的病好得快,开个小口又算什么呢!父亲回应我:巴掌宽的伤口,还小?我故作轻松地回答:比起您以前受的苦,这点伤算啥?父亲脸上挤出了苦涩的笑。
接下来的日子,父亲恢复得很快。第三天可以绕床行走,第四天可以搀扶着上厕所了,第五天可以进流食了。每个清晨和黄昏,父亲总要坚持起床,被搀扶着来到窗前,看窗外苏醒的城市和绚烂的灯火……我陪着父亲静静地伫立在窗口,看他满脸淡定,完全不像刚做了手术的病人。
恢复流食后,父亲的食欲改善了许多,每顿能吃一小碗粥,或者鸡汤、混饨。母亲每天出去煲汤,给父亲补充营养。午后的阳光照进病房,沉闷的房间顿时有了生机。气色极好的父亲斜靠在床头上,母亲陪在身边,一勺一勺给父亲喂汤。儿女们静静地守在旁边,沉浸在短暂的温馨时光里。
十天过后,父亲的身体恢复到了入院前的水平。因为药物的原因,身体的疼痛暂时缓解了,就像一场狂风骤雨暂时停歇了。父亲的食欲有了明显好转,可以吃一些软和的食物了。他每天精神很好,和病友们开心地聊天,到楼下的院子里散步,或者看一会儿书。疾病似乎远离了父亲,这让儿女们稍微松了口气。
父亲伤口愈合后,医生要求出院。我私下里找到主治医生,想了解父亲到底还能活多久?医生让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和最好的准备!这让我松弛的神经又绷紧了。医生安慰我说,以父亲目前的状态,再活三个月甚至三年都是有可能的。对医生的话,我深信不疑,只要希望不灭,奇迹就有可能出现!
多天过后,父亲出院了。来到大街上,迎着绚丽的夕阳,像遇见了久违的亲人,温暖而亲切。父亲喃喃地说:这次进城简直是九死一生呐,医院才明白阳光是那么美好。我回答说: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美好的生活正等着您呢!父亲笑了,一脸的阳光。
陈忠武,男,紫阳县界岭镇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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