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电脑屏幕上敲下这行字的时候,我仍然不肯相信,岳父真的就这样离开了我们,并且是不作停留、永远离开、再也不回来。十年间未曾离开过我们一步,岳父已变成我们生活中恒定不变的一个部分,仿佛空气、水和粮食。有他在的日子,我们活得那样心安理得,那样有恃无恐,甚至是有点儿任性,就像经济平稳运行的那些年,好像怎么折腾,生活都不会有丝毫逊色。我从未认真想过,哪一天如果岳父不在了,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。这念头是一种巨大的、无法填补的虚空,是一种无边弥漫的看不到止境的恐惧,我的潜意识里有一堵厚重的门,将这念头死死压住,偶尔冒出一点,我就慌张得不知所措。医院,我们将失去岳父已变成铁一般的事实,我仍然不想面对,不愿面对,不敢面对。
一
这几天,女儿在家不断地问,你们都回来了,医院照顾阿公呢?我们不敢告诉她,阿公已经不在了。那实在太残忍。女儿是阿公的心头肉,从出生到现在,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野。记得女儿出生刚接回家的时候,打开包被,我看到那么小的身体,害怕,不敢抱,更不敢给她洗澡。阿公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掌托住女儿的头,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身体,告诉我抱孩子的正确方式。此后一直都是阿公给她洗澡,扑爽身粉,穿衣,推到广场晒太阳。老婆没有奶水,女儿从小喝的全是奶粉,于是泡奶粉,给孩子喂奶,做菜泥,营养餐,也成了阿公的责任,他乐此不疲,仿佛把这当成一种享受。女儿在小马桶里大小便,每次都是阿公处理,他总要开玩笑地打女儿的屁股,喊她粑粑屎,屎宝宝,女儿大笑着反击,这时候客厅里总是洋溢着一老一小嬉笑打闹的声音。阿公会做饭,每天三餐,总是变着法子做女儿爱吃的饭菜:肉圆子下面,打卤面,鸡汤面,八宝饭,粽香排骨,糯米饭圆子,西红柿肉圆子汤,清蒸鳜鱼,油爆河虾,椒盐排骨,白切肉……阿公做饭,耐心细致,豆腐干切得和发丝一样细,买小西红柿做汤,每一个都剥得干干净净,肉圆子自己斩,嫩如豆腐。女儿上幼儿园,每天下午给她准备水果,橙子总是一片片剥出来,把上面的每一丁白瓤都清理干净,西瓜里面的白籽也挑得一个不留,还给她带各种喝的东西,自己做的猪肝汤,买的养乐多,对孩子百依百顺。阿公住院的时候,有一天我问女儿:如果0分最低,分最高,我们四个人,你分别打多少分?她说阿公分,他最疼人,总是做她爱吃的饭菜,从来不批评她;阿婆90分,睡觉的时候爱骂人;爸爸60分,只有学英语的时候对她态度好一点;妈妈20分,总喜欢指挥她做事情。这一阵吃饭如果说到酒,女儿总是说:酒不能多喝,阿公喜欢喝酒,所以现在生病了,医院里。昨天女儿还说,阿公到底什么时候出院?医院里住一年?女儿从小就很敏感,每次涉及死的问题,她都要惊悸很久,尤其在夜晚,往往难以安睡。她总是不停问我,爸爸,你还能活多少年?我说的数字小了,她都要伤心流泪。她问过多次阿公、阿婆、妈妈能活多久的问题,我都以为标准答案,因为阿公、阿婆的家族都有长寿基因,我奶奶也活了92岁,爷爷和父母,那是遭遇意外,所以那时候,我有着强烈的信心。可现在,我无法面对女儿,我怎么去告诉她这样一个惨痛的现实?
二
头七的时候,我们到合肥市殡仪馆,把岳父的骨灰盒取出来,在后面的祭奠房里摆好,点了烟,斟上酒,放三盘岳父平时喝酒爱吃的小碟,我们静静地磕头,没有流眼泪。
二七的时候,岳父的妹妹坐在小房子里的沙发上,哭得喘不过气,她是那样坚强、果敢的人。她说自己总是幻想,走在小区里,还能遇见从超市买菜回来的哥哥,好像只是时间错过,根本没觉得这个人已经不在了。岳父和他的大哥、小妹感情最深。每次只要回安庆,一定要去他哥哥那边坐一坐,只是简单地嘘寒问暖,闲聊几句,抽几根烟,兄弟之间话不多。以前在安庆常住的时候,他每天下午都要骑车去哥哥家里看看,那是他最深的牵挂。听说大伯得知弟弟过世的噩耗,只说了一句:那是怎么回事哦?!他站在阳台上,面色灰颓,整个下午一言不发,我能感受到他的痛心和伤心,心里说不出的难过。岳父生病的时候,几乎不怎么说话。中间两次回家,他妹妹都过来看望。第一次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瘦得只剩皮包骨头,已经颤颤巍巍,可是见到他妹妹,还打点起精神说话,讨论政局和中美关系,我们让他躺下来,他还不肯。第二次回来,他躺在床上打点滴,每天只是拿眼睛看着我们,不说话。可是他妹妹来,他和她谈论电视节目,说起大红袍、龙井、毛峰等茶叶,意识很清醒。
岳父是个深于感情而拙于表达的人,他把对所有人的爱都付诸劳动。这几天我看到阳台上原来葱绿盎然的植物,一盆盆都有枯萎的迹象,想起岳父在世时,不断给它们移栽、换土、施肥、松土、浇水,把它们侍弄得生机焕发,不禁感叹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整理抽屉时,我看到岳父留下的老花镜,各种老虎钳、起子,一卷卷铜丝,一盒盒他收集来的废旧螺丝钉,还有电洛铁,万用表,修理工具一应俱全。原来家里的电器,大到冰箱洗衣机,小到女儿的电动玩具,只要有问题,他一准能拆下来,戴上老花镜,坐在阳台上,很快修好,甚至我的汽车出了问题,他也能提出非常内行的修理建议,他真是一个全能型的好当家。他又爱做饭,真正是三百六十五天年中无休。每次准备饭菜,他都要根据每个人的口味,做至少四道不同品种:我喜欢吃鱼,因此他会准备各种鱼,有新鲜有腌制的,几乎隔一天吃一次;老婆喜欢吃排骨、猪大肠、酱爆肉丁;岳母喜欢吃凉拌的青菜、黄瓜等;女儿喜欢吃肉丸子、西红柿,他总是搭配得荤素适宜。他还会做龙虾、火锅,会做卤牛肉、白切肉,自制老卤,完全不亚于饭店厨师。他生病住院的三个月,我给女儿做饭,无论怎么努力,肉圆子都没有阿公做的那么嫩,其他菜味更是望尘莫及,首先在买菜上我就不会挑,其次刀工、火候、摆盘我无一擅长,无怪乎女儿总盼望阿公早点病愈出院。
三
5月5号我在监考雅思,结束后手机上有老婆的几个未接来电,平常她知道我监考不能接电话的,打过去只听到哭声,她哽咽说爸爸生病了,查出来不好,你快回来。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去,方知岳父早起腹痛难忍,去医院检查,发现胰腺有肿块,医生高度怀疑胰腺癌。我惊吓到六神无主,知道这是很厉害的病,乔布斯、黄常委都是这个病去世的。岳父以前在甘肃张掖当兵,条件艰苦,养成一种硬汉精神,医院,有些牙痛、溃疡什么的,他咬咬牙就扛过去,经常挂在嘴边说的是,它痛它的,我喝我的,不碍事。这次竟然扛不住,可见来势有多迅猛。医院看望,陪他一起做检查,看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悬在他身上,走路也没有了往日的利索和神气,我的心里就有些茫然。把检查结果发给在南京学医的同学看,几乎是断定的口气。医院诊断,虽然穿刺没有查到癌细胞,医生几乎也是断言,建议手术或放化疗,上海还有一种精准放疗,叫射波刀。考虑到胰腺手术风险太大,愈后效果也不乐观,况且那时心里还抱一线希望,总希望是慢性胰腺炎,所以从上海回来,住在安医二附院,采取保守治疗,中间又穿刺一次,还是没有找到癌细胞,做全身骨扫描,也未见异常,加上肿块没有明显增大,检查的多项指标也都在正常范围内,医生几乎是按照慢性胰腺炎在诊疗。那时岳父还比较乐观,治疗也很配合,两次穿刺,各种抽血、扫描,他都自己独立完成。但是从上海回来,他基本就不能进食了,医生嘱咐他吃流质食物,可是岳父性子硬,一定要吃馒头、面包等食物,医生后来建议他插鼻肠管输送营养液,他也坚决不肯。岳父是个军人,有着不服输的脾气,他更看重尊严,无法容忍在身体上插一些管子,勉强维持生命。他在病房里呕吐打嗝,被病魔折腾得筋疲力尽,可是扶他上洗手间,他还是努力挺直腰杆,不愿意低头。最后一夜陪他,为了不惊动入睡的我,他竟然用尽全身力气自己坐起来,我听到响动的时候,他已经差点自己下地,这是何等的毅力!他是强忍住心里的翻江倒海,用两只颤抖得难以握拳的手,强撑起万般虚弱的身体!岳父生病期间,一共只回来了三次。第一次回来,他坐在阳台上,把电视机柜的移门修理好,同时给女儿做了她爱吃的面条;第二次回来,他甚至一个人去超市,买了女儿爱吃的水果和我爱吃的白雀鱼。第三次回来,他已经不能站立了,躺在床上,听家里熟悉的声音,有时抬头看看我们。我知道,但凡有一线希望,他都绝不愿意放弃。最后身体那样虚弱,他还希望做手术把肿块切除,可惜那时他肝功能已经受损,无法打麻药了。他是多么舍不得他的外孙女,他的女儿、女婿,他几十年来相濡以沫的老伴啊!
这几天我在想,我们有没有尽到全力?在医院陪床的时候,岳父好几次把眼睛盯着我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我问他:爸,你痛不痛?他摇摇头。医院治疗,也许他想找个更好的医生,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开口。我把太多精力放在女儿上小学上了,或许我根本不该带女儿去青岛旅游,医院更勤快些,让他看看孩子,看看自己的女儿,那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。现在说什么都晚了。
这几天想起岳父,我眼前总出现父亲的影子。他们两个人个子都不高,岳父稍微胖一点,神色、性格都很像,岳父更沉默寡言,他们都爱儿女胜过自己的性命。我这一生亏欠父亲很多,他走得那样突然,让我根本没有机会表达爱意和愧疚。岳父也是,我本来以为他弥留之际会留下什么话,可是他什么都没说。我现在眼前还浮现着我们平时午餐时的谈话,这是我们交流最多的场合了,他回忆自己在合肥铁路、武汉炮校、郑州炮院时的故事,回忆自己见过的一些有趣的人,回忆自己小时候的艰苦生活,我谈论单位的一些人事,自己在北京的见闻,和导师之间的交往,论文答辩的细节,我甚至把兄弟姐妹间的一些家事也拿出来说,那时候,岳父的脸上是满足的,让我想起自己和父亲在餐桌上交谈的情形。唉,如果有机会,我真想和岳父说,您就和我的父亲一样!而我,像亏欠父亲那样,也亏欠您很多!就请您原谅这到今天还没长大的有些自私的儿子吧!
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岳父张传启(.05.11-.08.28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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