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母亲姓程,娘家在西良。
西良村并不大,有百十户人家,依山傍谷,建在岗上。
我家到西良,全是山路,要穿过两个村庄,翻越两道山梁。小时,大年初二走姥姥家,天刚擦亮,母亲已把花糕备好,催促赶路。于是,兄弟姊妹四个,穿着新袄新裤,迎着寒风,走出家门。冬天的山地,少不了雪,坡岗沟岸,满眼皆白,走起路来咯嗞咯嗞,左摇右摆。但对孩子们来说,这些似乎都不是问题,玩耍的欢乐会淹没一切。抛雪球,吃冰凌,点炮仗,有时还能遇到一只苍灰色的野兔,于是兴奋得大呼小叫,群起追逐,直到那小东西惊皇奔逃消失在远方的沟渠。待赶至姥姥家,烩菜已经做好了。猪肉、粉条、豆腐、皮渣、红薯丸子。还有热腾腾的花糕。那应该是一年中吃到的最香的一顿饭。
姥姥家的财权掌在妗子手上。当我们前拥后挤给长辈磕头拜年时,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妗子会攥着一沓毛票给我们发压岁钱。有时两毛,有时五毛,全看年景好坏。在我眼里,两毛钱可不是小数,它能买五个双响炮,买一把嘀嘀筋,足够玩上半天。常常,姥姥趁人不注意,悄悄拉我到里屋,掀开炕上硬硬的毛毡,把手探进很深的地方,摸半天,摸出白花花一把“小银元”,壹分贰分的居多,伍分的少见,总有两三毛。她一边把钱塞进我兜里,一边将嘴贴着我耳朵说:“姥姥给你的磕头钱,别让他们知道。”姥姥说的“他们”,一是指我的哥弟妹妹,更重要的是指妗子一家人。
后来,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母亲,母亲笑着说:“我小时家穷,你姥姥从来没给过压岁钱。后来娶了你妗子,你姥姥也没钱了。给你的钱,是她平日打酱油买盐一分一厘省下来的。一年到头,就攒那么多,全给你了。”
我当时奇怪,小孩子过年没压岁钱,能玩什么?
二
照我的推算,母亲生于年。在她两岁时,姥爷参加了八路军,是刘伯承、邓小平的队伍。年,日军进攻山西屯留,姥爷战死于老爷山。
消息传来时,姥姥感觉天塌了。
当时是国民党的天下。“不一个朝廷,哪敢吱声?!”舅舅说。
姥姥只敢在夜里哭。偷偷地哭。
那一年,母亲四岁。
姥姥没改嫁,带着一双儿女,给财主家做帮工,依然填不饱三张嘴,便到山上挖野菜,吃观音土,饥荒年野菜也被挖光了,只好沿村去乞讨。
“你和舅舅也去?”我问。
“我去,你舅舅不去。”母亲说。
“为啥?”
“你舅舅长大了,姥姥怕人瞧不起,来日娶不到媳妇。”
就这样,姥姥硬是把一双儿女拉扯成人。解放时,她得到一张写在宣纸上的“烈士家属证明”。
我问姥爷长什么样,母亲说不记得了。
我问姥爷的墓地,母亲说:“听说那一仗死了上千人,放一起埋,哪里去找尸骨!”
也许是尝够了没有父亲的苦,村里放电影,只要是有打仗内容的,母亲一概不喜欢。后来家里有了电视,孙子孙女们要看战争片,她总会借故躲开。她对我说:“一看到演打仗,就会想到你姥爷。”
我读初中时,大哥应征入伍,母亲为此痛哭数夜。她不懂什么国防义务,只知道当兵就意味着打仗,打仗就意味着死人,就意味着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忍辱负重。因此,无论村里欢送的锣鼓多么热闹,无论大喇叭里的歌声多么欢快,无论大哥的脸上多么兴奋,在她眼里,挥之不去的依然是童年时代不堪回首的阴影。
母亲去世前两年的深秋,我们去山西探亲,路过屯留段高速,我指着前方的路牌说:“老爷山,这就是姥爷当年牺牲的地方。”母亲赶忙趴到车窗前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,那突兀而起的深灰色巨石,陡峭如削的岩壁,茂密幽深的荒草,蜿蜒起伏的山脉,随风波动的松林,像过电影般扑面而来,直到一一消失在视野中,母亲依然凝神窗外,一动不动。我想,此时此刻,一定是母亲与姥爷距离最近的时候,那山石林木虽然一闪而过,但它是姥爷可能行军之处,是姥爷可能藏身之处,是姥爷可能开枪射击之处,甚至可能是姥爷战死归天之处……她虽然不记得姥爷的样子,却好像看到姥爷的身影了,好像听到姥爷的呼叫了,好像感觉到姥爷的呼吸了,风景已经幻化,幻化为姥爷的面容,姥爷的背影,姥爷的声音,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中了。
母亲七十五岁时,国家出台个新政策,凡是烈属子女都可享受到一笔抚恤金,每月八九十元钱。母亲听说后十分高兴,待我回家时,她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你以后不用给我钱了,你姥爷的钱就够我花了。”并且说,“真没想到,这辈子还能享到你姥爷的福!”
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天,我回老家小住,母亲显得特别兴奋,对我说:“可打听到你姥爷的消息了,在县城东边龙头山的烈士陵园,名单上有你姥爷的名字。”说话时,她的脸上放着光,像真的见到亲人一样,十分满足。
我问:“有牌位吗?”
母亲说:“没有。我和你舅舅在纪念碑前烧了一沓黄裱。”
我说:“应该有个牌位啥的。”
母亲笑了:“名单上那么多人,还牌位呢,往哪放啊。”
三
母亲年轻时,长得还算标致,瘦溜溜的,一米六五的个子,比父亲高半头。西良村依坡岗而建,农田多在川上。傍着渠岸,水田多。不像我们村建在谷底,土地却在山上,要靠天吃饭,旱地多。所以,母亲嫁到我家,算是从富村嫁到了穷村。几十年后,我和母亲开玩笑:“娘,你这可是下嫁啊。”母亲戴着老花镜,边做针线边说:“这话不假,要不是你爹高小毕业,有文化,我嫁到哪村,还真说不准呢。”
那时候在农村,能够高级小学毕业者,还真数不出几个。父亲的一个同学,凭着高小文化,竟考上清华大学,在当地成为新闻。母亲没有上过学,但她敬重识字的人。后来,父亲凭这个学历,还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。每当我问及此事,母亲会面露微笑:“那时队里收秋分红薯,他挑着俩筐子,一头是你,一头是他的算盘和账本。”
在陈家媳妇中,母亲能干是出了名的。听三姑说,母亲刚过门时,分到两间西屋,一间东屋。西屋是晒棚,东屋是草房。晒棚住人,草房做饭。有年夏天,草房漏雨了,风大雨急,她扛来梯子,掂鍁和泥,披着油单纸,一人爬上又陡又滑的屋脊,冒雨堵漏缝,让人看了胆战心惊。那劲头,谁见了都说:“这媳妇厉害!”
冬天的晚上,我家小晒棚内炕沿上坐满了人,全是左邻右舍串门的,有男有女。聊天,说笑,扎古,衲鞋底,抽旱烟。煤火台上蒸锅里的红薯熟了,木锅盖的边缘冒着热气,满屋香味,十分暖和。我光脚站在炕上,用粉笔在发黄的墙上涂鸦。母亲抄着手站在灶旁,边陪大人说话,边看我胡写乱划,脸上洋溢着笑。那是我对小西屋唯一的记忆。
儿时的宅院实在太小,三丈见方,四周全是房屋,像个天井。大爷一家住北屋,三叔一家和爷爷奶奶住南屋,我们家住西屋,三姑当时没有出嫁,和爷奶住一起,二三十口人,男女老幼,嘈杂拥挤,上个茅房都要排队。日子久了,母亲和父亲商量,搬出去,盖一座属于自己的小院。
四
我们村建在一个峡谷中的冲积扇上,东西两侧全是山。东边拐头山,高耸入云,逶迤连绵,南北数百里,不知去处;西边是西寨,虽然不高,却像个龙头,身后牵着群山峻岭,能一直延伸到山西境内。
记得我能挑动半箩头土的时候,父亲在西寨山脚下申请到一块房基地。说是房基地,其实是一道缓坡,需要铲低裁直,拓为平地,才够房子的面积。于是,全家出动。劈山、挖土、运渣、采石,填坑、补壑、砌岸、筑路,大干数月,终于建起后来的家。那时,母亲除了干活,就是给大家做饭。除了家人,还有几个帮工。记得砸坯的是个本家叔,叫用林,帮忙次数最多。用林叔饭量大,吃大米饭,一人能吃三碗。母亲说:“那还是给咱家俭省呢,在别人家,他吃四碗。”后来,用林叔没了老伴,一个闺女也病死了,剩下他自己,十分孤苦。每到冬闲,舍不得开火烧煤,就到我家蹭热取暖,坐在煤火台边,聊闲天,直到吃饭时,才知趣地离开。我们小孩子都烦他,母亲说:“让他来吧,咱盖房时,人家还帮咱砸坯呢。”
西寨的房子盖好后,父亲要在院子南边挖一口旱井。因为靠着山根,越往下挖,石头越多,坚硬的白矸石,全靠锤头钻子,一星一点敲。父亲、哥哥在井下挖,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在上边拽渣土。一箩头,又一箩头,花了数月时间,愣是掘下六七米。那时,红旗渠的水能够顺着西寨半山腰的支渠流到村边,父亲就在支渠下修了条简易的毛渠,穿田绕岸,曲折蜿蜒,清澈的渠水能一直流到我家的井里。水的问题解决了。
至于烧煤,就要靠车推肩扛了。秋末冬初,霜凝大地,父亲会与人结伙,起五更,推小车,带干粮,翻山过河,到数十里外的涧西煤矿去买煤,当晚返回,进村时,要翻一架高高的山梁,常常是全家人带上绳子,兴高采烈地跑去拉车。一车煤,五百斤,省着烧,温暖与欢笑,会伴随我们度过漫长的冬季。
西寨小院是我们一家人生活最久的地方,也是母亲一生中真正意义上的家。她除了到生产队劳动,就是在家里忙活,养猪喂鸡洗菜淘米晒粮纺花织布缝衣。她还在屋前两棵梨树旁栽了许多花草,月季花,饼子花,红薯花,指甲草,懒老婆,春夏数月,院子里红黄粉紫,色彩斑斓。空气中弥漫着花香,还有追逐嬉戏的蝴蝶,忙忙碌碌的蜜蜂,咕咕漫步的母鸡,一片生机。
每天,我,哥哥,妹妹,弟弟,四个孩子你进我出,大呼小叫。喊娘,还是喊娘。要吃,要喝,要穿,要耍。母亲像个陀螺。每个角落都留下她的脚印、她的声音、她的汗水、她的背影,也留下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和如梭般的岁月。
五
时光荏苒,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。我考学离开家乡,住进城里。哥哥、弟弟相继成家,在村里其它地方盖了房子。妹妹也出嫁了。父亲患上脑血栓,走了。猪没有了,鸡没有了,门口的两棵老梨树先是不结果,接着不开花、不出芽,最后也枯死了。真的是转眼之间,喧闹的小院只剩下一个人,那便是母亲。
母亲已入花甲,岁月的风霜早已爬上额头、眼角和头发,那一道道皱纹和缕缕白发记录下她的青春和热情。偌大一个家,人都走了,只有她还在。宅院像一个蝉蜕的壳,空阔而透明,凝神静伏,倾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蝉唱。
西寨半山腰的支渠还在,但多年前就坍塌断流,院里的水井成了枯井。从山下村里引来的电线因风蚀老化,经常短路。土坯墙多处剥落出现裂缝,雨季时屋顶洇水。为了解决吃水,哥哥和弟弟在院里挖了一个蓄水池,买了水泵,用长长的胶皮管从山下村邻的井里向上抽,十分不便。遇到村里也缺水,就只有靠老天下雨了。生产队时,下山的路还能跑拖拉机,后来没人管理,路废了,坑洼不平,行走亦难。哥弟都要将母亲接走,她不肯。每天,她一个人简单做点吃的,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,然后去侍弄她的几分菜地。给白菜培土,给萝卜间苗,给南瓜压蔓,给茄子整枝,或者走下崎岖的山道,拐进村里的胡同去串门聊天。
我回老家,自然回西寨老宅,与母亲一起住。时间久了,我看懂母亲的心思。她喜欢清静,也留恋那个亲手建起的家。在还能自理时,她愿意一个人呆着。但眼看房成危房,池变涸池,这样下去儿女们不放心。于是,我和她商量:“找块平坦的地,我们盖间房。”她听了,似乎有点心动,说:“那得花不少钱呢。”我说:“你放心,我有钱。”她说,“那我去给你启生叔说说看。”本家启生叔是当时村里的支书。
就这样,几经周折,母亲看中了弟弟家附近一片空地,因为在一道土崖下,不够人们通常说的五裹三的面积,一直空置着。母亲说:“我们不需要那么大,盖三间就够了。”启生叔同意了。
我仿照单元房的样式,画了张房子的图纸,请哥哥弟弟帮忙,喊上十几个乡邻,挖地基,砌砖墙,支模型,打现浇,人欢马叫,忙活一月有余,房子建好了。
然后,在院里院外种植花木,我从龙泉买来了玉兰、海棠,妻子从集市买来了桃树、核桃树,堂弟献军从邻村移来棵石榴,县城的三婶还捎来棵无花果……新建的小院,俨然一个小花园了。
母亲七十二岁的那年春天,她离开陪伴大半生的老宅,住进了新居。
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,母亲对我说:“村里xx那么有钱,还是个官儿,他娘住的房子,又是掉土又是漏雨,他就是不修,他媳妇还说,等老婆子不在了,再翻盖新房。”说到这儿,她叹了口气:“这老婆子一辈子也住不上新房了。”
母亲住进了新房,并没有忘记西寨的老宅。每天早晨,她会早早起来,跑到原来的家,把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,然后锁上柴门。过春节时,她也不忘在老宅的门框贴上对联,在神像前点上香烛。她要让人们感觉到,那里还住着人。
六
因为盖新房,我和母亲还生过一场气。
新房盖了一层,是平顶。为预防水患,我让弟弟在东西两侧安了下水管,从墙角垂下穿过墙壁,可以直接把水排到院外,这样院子就不会有积水。谁知母亲坚决反对:“水是财,要从院里穿过。”我说:“如果下大雨,水排不出,会漫进屋里。”她听不进去,最后变成争吵。后来弟弟劝我:“反正是她住,只要她高兴,随她便吧。”就这样,把墙上打好的钻孔堵上,所有的下水管都对准了院里。每逢下大雨,小院里水声喧哗,倾刻会变成小河,变成水坑,变成水塘。听弟妹四妞说,那年夏天夜里下暴雨,前墙水道眼太小,院中积水猛涨,母亲端着脸盆排水,忙乎到天亮,浑身都湿透了。我哭笑不得,说:“那都是财啊,她累着也高兴。”
七
我生性顽皮,从小淘气,在村里是出了名的。那时,常有人教训自家孩子:“别学西坡陈家的二子!”说的就是我。
现在想来,也觉得不可思议。那么小的年龄居然有那么大的能量,爬树、攀崖、戏水、玩火、打架、恶作剧,乐此不疲。隔不了三五日,便会有人找上门来告状,自然不是好事。母亲除了陪笑脸说好话,还是陪笑脸说好话,安慰走张家再宽慰李家,送出家门,然后掉头回家,单从咚咚的脚步声就能断定,我的屁股挨一顿揍是免不了的。
那时候,我们经常玩的游戏是“打游击”,再就是“抓特务”。这和那个年代有关。当时能看到的电影小人书大都与战争相关,像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《南征北战》《小兵张嘎》《小号手》《奇袭》《东港谍影》等等。有一次,我带着几个小“八路”把“特务”荣昌用草绳捆在了茂密的玉茭地里,结果忘了给他松绑就割草去了。生产队收工时,社员们从栈道经过,听到庄稼地里有小孩哭声,才把他救了出来。经过三查两问,我这个“八路头头”自然罪责难逃。母亲一顿臭骂,屁股上又多出几个红红的巴掌印。
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。我们曾在窄窄的田埂上把路挖空,使西胡同的李老婆一脚踩空崴了脚脖,半月没能出工;曾在冬天为了取暖,把邻村的荒坡引燃,烧黑了半架山;曾在大年三十晚上,爬到高处,朝正在院里烧香磕头的女人们撒土块,吓得她们大叫有鬼;曾把村里植树造林的杨树苗砍下做金箍棒,以致当村支书的姑父在大喇叭里高喊“发现了阶级敌人的新动向”;还曾和伙伴到供销社用墨水瓶偷灌大缸里的醋喝,一个个被酸得皱眉苦脸相视怪笑;一起到东河滩玩水,被苏老师发现,然后光着脊梁赤着脚站在滚烫的水泥乒乓球台上“晒鳖盖”……类似的糗事真是罄竹难书。每念及此,我都会为少年时的无知心生愧疚,在此向全体父老乡亲鞠躬致歉了。
我小时喜欢玩弹弓。用粗铁丝弯成弓架,用小推车内胎做皮筋,用牛皮或羊皮做弹兜,算是精良的高配。口袋里常常装着捡来的石子,从村里走过路过,逮啥射啥。墙头瓦罐,房脊神像,都在劫难逃。一个夏天的中午,我趁父母午睡,揣着弹弓,偷偷溜出小屋,轻轻拉开家门的栅栏,一溜风跑到西寨翻水洞下的白矸池边,和早已等在那里的伙伴会师,比赛射蛤蟆。那时候老天雨水多,白矸池碧波荡漾,深不可测。池里有人在游泳,掀起的波浪把蛤蟆青蛙之类都挤到了池边的角落。那东西贼精,躲在水葫芦叶下,露出两只黄豆般的眼睛,向你挑衅。没有足够的经验,根本发现不了它们。我那天准头特差,气急败坏,一不留神,将弹子射到对岸,正中村里崔小二的面门,但见鲜血直流,但闻嗷嗷嚎叫,场面一片混乱。我吓得当场就溜了,跑到打麦场的麦秸垛里藏了一天。眼看天色昏暗,蛙鼓四起,肚子饿得咕咕直叫,恐惧和饥饿使我忐忑不安地摸回家。当然,随之而来的,又是母亲的一顿痛揍。母亲带着哭腔边骂边说:“记吃不记打的东西,你怎么就改不了呢!医生说,再往下半寸,小二的眼睛就瞎了,你要养活人家一辈子。”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掉眼泪,而且哭得那么伤心。
人常说,久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?上得山多终遇虎。这话一点不假,我的顽劣也得到过一次重重的惩罚。十二岁那年秋天,一个雨后,母亲让我去捡谷茬,就是耕地时翻到地表的谷根,晒干后可以做柴烧。返回时经过石板头栈道,被脚下悬崖上一丛绽放的韭菜花吸引住了。那悬崖高约十丈,下临深涧,土石交杂,荆棘丛生,平时很少有人上去。看到茂盛的韮菜,我想起生病时喝的疙瘩汤,那汤里就漂着喷香的韭花,好想让母亲再给我做一碗。于是撂下钩担,从旁边斜坡抓着一丛荆条挪了下去。当我绕到那丛韭菜前时,高兴极了,满眼都是绽放着的小白花,花蕊蹭着我的鼻子,既痒痒,又清凉,连浓烈的香味都闻到了。我伸手去抓,只觉脚下土块变得松软,开始下陷,未及反应,整个人已呼隆隆坠下,先是重重摔在崖间突起的巨石上,接着像皮球般弹下幽深的涧底,落在一片红薯地里,顿时脑袋变得又大又沉,抬了几下又无力地落在冰凉的薯叶丛中,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等我醒来时,已是三天后的黄昏。据说是本家全福叔路过发现了我。全福叔是村里有名的胖子,平时走在路上,老远就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。他见一物从崖上坠落,以为是兔子,高兴坏了,赶忙出溜下去搜寻,发现是个小孩,大吃一惊,慌忙把我从沟底背上去,又背回村里,不知费了多少劲。当时,我的腰带摔成了两截,人已奄奄一息。那次劫难的后果是,后脑勺上留下个铜钱大的疤痕。三姑后来说:“那一回,你娘守着你,一直哭,三天三夜没合眼。”
我上大学后,参加“学雷锋小组”,学会了用手推刀理发。每次放假回家,母亲准会说:“去给你全福叔推推头吧,没有他,你的命早没了。”大学三年,给全福叔推头,成为我回老家必做的一道作业。
好像是参加工作后的第六个年头,我回家过春节,母亲神色黯然地说:“你全福叔死了,是心脏病。”
八
我读小学、初中,学校都在村东的老油坊,傍着东大池和母猪河。每天上学,从村西跑到村东,走街串巷,足有二里路。当时学习的课本有两种,语文和算术。为了玩得痛快,我会把两本书对折装在口袋里。结果半年不到头,那书就成两截,像是两本小人书。母亲忙了家里忙地里,看见了也懒得管。反正,只要我不惹事,学习好坏,她很少关心。
可以说,我的小学基本上是在玩耍中度过的。我的种种劣迹也主要集中在那个阶段。
上初中时,我的脑袋似乎透了点气。可能是爱听大人扎古的缘故,我渐渐迷上了看小说,常常趴在土炕上看借来的闲书,有时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看。什么《西游记》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《今古奇观》《烈火金钢》《林海雪原》《吕梁英雄传》,村里有书的人家都被我借遍了,借到什么看什么,也没得选择。记得借来的《水浒传》和《今古奇观》前后都缺了十几页,照样看得津津有味,经常是走在路上还捧着本书边走边看。这一情景在几十年后还有村人提起。读闲书的爱好使我的作文成绩变得奇好,还多次受到苏老师的表扬。母亲似乎从中看到一线希望,特意到供销社扯了二尺蓝洋布,给我缝了个书包,这样,我也像其他孩子一样人五人六地背着书包上学了。
我曾一度迷上画画。那时候学校没有图画课,我便托堂哥从公社买回水彩油彩,照着小人书里的人物去画。画红雨,画洪常青,画郭建光,画杨子荣。有一年夏天,我花了两个中午时间,趴在院中树荫下的石台上,用水彩画了一幅潘冬子像。潘冬子是我少年时代的精神偶像,在电影里,他戴着红军八角帽、扛着步枪走在杜鹃花丛中的英姿,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。我把他画在半张粉连纸上,由于不懂着色技巧,那画就是一个红红绿绿的平面图。母亲看了,十分高兴,把屋里供桌前的两张年画揭去,把我的潘冬子贴上。直到考大学那年,那张画还在墙上。记得中间我曾买过一张“武松打虎”的年画,武松骑在老虎背上,奋臂挥拳,十分英武。我让母亲揭下潘冬子,换上武松,结果过了半年没有响应,年画也神秘地失踪了。问及此事,母亲一脸严肃地说:“你属虎,怎么能贴那种画!”
初中毕业后,我读的是村里的土高中,在东山岗上,两年制。教课的老师都是本村的民办教师,许多课程他们也没学过。虽然教者用心,学者刻苦,但效果还是不容乐观。马立老师鼓劲说:“想吃商品粮,不想戳牛屁股,除了考大学,别无选择。”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,他把自家小米寄到北京,换来一套复习资料,然后刻蜡纸,油印成册,让我们“用功”。高考时,全班五十号人,有两人上线,全是中专。我落了榜,只有回家,做好了“戳牛屁股”的准备。当时,在乡里教书的长辈陈迷存老师来家劝说,父母同意我到乡中学去复习。父亲放话说:“家里没劳力,给你一年时间,考不上就回来。”母亲鼓励说:“只要你好好学,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。”
乡里离家有十五里路,来去全靠步行。每周回家一次,取粮食。常常是装两升小米,一罐头瓶咸菜,背一袋红薯,外加母亲为我烙的几张大饼。小米和红薯要靠学校食堂的大笼来蒸,但红薯吃多了伤胃,吐酸水,亏得那饼解决了大问题。有时候,在一周的后两天,父亲还会特意跑到乡里,给我追加两张饼,这当然是母亲的意思,她怕我吃不饱。家里白面少,母亲就先紧着我吃,剩下的,他们配着黄面、红薯面、米糠蒸成窝窝,自己吃。她常说:“穷家富路。出了门,就要吃好。”
九
在我印象中,母亲和父亲并不是小说里所写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那种。
俗话说:“贫贱夫妻百事哀”。刚分家不久,家里穷得叮当响,整天看着三四个孩子啼饥号寒,两人难免有争吵。这是我儿时的印象。自打在西寨建了新房,家中似乎平静了许多。
当时,房子盖好了,井里有水了,母亲很高兴,说:“要养鸡。”
父亲在屋西侧土坡上掘出一个洞,按上木框,留个方口,塞上木橔,做成了鸡窝。
母亲又说:“要养猪。”
屋南靠崖壁处有块空地,父亲用盖房废弃的石料绕壁三面圈起,建成个猪圈。
母亲养了六只鸡,一头猪。
一个寒冷的冬夜,北风呼啸,窗纸被刮得哗哗直响。屋外突然传来杂乱的鸡叫,母亲惊呼:“快,有动静。”
父亲慌忙披上棉袄推门而出,连扔石块带吆喝,许久才恢复平静。父亲说:“是黄鼠狼,塞鸡窝的橔子被拨拉开了。”
那晚,家里少了一只鸡。
母亲心疼极了,天天念叨,还到附近的田野去巡查,“或许它只是被衔走了,没被吃掉呢!”母亲说。
开春了,鸡下蛋了。母亲把鸡蛋送到供销社,每斤能换四毛钱。
年关到了,猪长大了,母亲蒸了一笼窝窝头,犒劳猪,然后父亲用推车把猪推到公社,卖了。
有了鸡和猪,油盐酱醋的钱有了,我们兄弟姊妹的书本费有了,过年时还能扯上几丈布,每人做一件新衣。家里好像什么也不缺了。
父母开始注意对几个子女的管教,尤其是我,全天候地出现在他们的监管之下。平时家中小事,父亲很少插言,都是母亲在行使家长的权力。但当需要武力镇压时,母亲常会喊父亲出马。因此,在我心中,母亲的咋咋乎乎似乎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父亲那濳在的威力。
我上中学时,学习有进步,成为班里的上等生。回家后母亲总是问长问短,父亲只是旁听。遇到拿不准的事,父亲总会说:“你是读书知礼的人,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那时,晚自习回家,要下东山岗,穿过村子,爬上西坡,才能回到西寨半腰的家。乡村的冬天,地冻天寒雪路难行尚且不说,还有种种狼和豹子出没的传说,母亲不放心,时常催促父亲到村边接我。记得有一天下晚自习,我刚爬上西坡朝家拐弯的路口,就看到月光下有一团黑影在晃动,我下意识地站住,大声喊“谁”,对方发出嘻嘻的笑,那黑影也似乎在朝我走来,我的头发顿时炸起,正待转身逃跑,听到一声喝斥,那黑影立刻停住。父亲来接我了。父亲用手电照过去,原来是邻村一个疯子。自打那天后,母亲特意给我买了个手电筒。
有一段时间,父亲喜欢抽烟,但家里没有钱,他便采了许多野菊花来抽,母亲有时也帮他采。他们把菊花晾干,滴上香油,拌过,烟丝就做成了。母亲缝了个荷包,专门装拌好的烟丝。那烟丝可以装在烟锅里抽,也可以制成烟卷。父亲有个木制的卷烟机,一尺见方,三四寸高,放进一张白纸片,通过那个小木盒,便可把烟丝卷进去,做出来的烟卷和买到的香烟几乎一样。
父亲患上脑梗后,戒了烟。
一次,母亲来安阳看我时说,听说喝白葡萄酒能治高血压,给你爹也买一瓶试试吧。于是,每隔一段时间,我便扛回去一箱民权白葡萄酒,问父亲:“管用不?”父亲说:“管用,就是腿痒。”
父亲的病愈来愈重,后来竟卧床不起,亏得母亲身体好,有她在,子女们基本不用操心。有时候,听老家人在一旁议论,说母亲对父亲说话如何如何难听,我并不以为然。母亲和父亲过了一辈子,心中有气朝谁撒啊?朝儿女吗?所以,她对着父亲发发怨气,我倒可以理解。
父亲去世时,母亲很平静,她把早已备好的寿衣抱出,指挥家人一件件给父亲换上,又让大家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抬到屋中央的铺草上,点上香烛,摆上供果,一切安排停当,才跪倒在地,大喊一声“我的老汉啊”,顿时晕厥在地。
十
母亲从小受穷,但待人处事极大方。过年时,我买糖回去,她舍不得吃,一定要等来拜年的,然后一人一个分发,分糖时不忘说一句:“尝尝这糖,是从安阳买的。”众人小心剥下糖纸,把糖含在嘴里,连说:“比镇里买的好吃。”她笑了,再送一个过去。我买个西瓜回去,她会多切几块,然后送几块给周围的邻居。于是左邻右舍都知道,她儿子回来看她了。有一年,朋友剑平送我两箱核桃,我原封不动拿到了老家。母亲舍不得吃,放在床下,要等孙子孙女们来,分给他们。就这样,两箱核桃吃了一年也没吃完,最后生了虫。我责备她:“这核桃是让你吃的,你却放着,现在倒好,扔了吧?!”她显得很不好意思,喃喃地说:“放得好好的,谁知道它会生虫?”
舅舅和妗子原来与二儿子一起住,后来,听说二儿翻盖旧屋,要盖两层楼,舅舅老两口临时搬进了村里一家空院。等二儿新楼盖成,老两口却回不去了。我不知真假,问母亲:“你那个侄儿是不是不孝顺,新房盖好了,怎不让你哥住。”母亲似乎并不生气,平静地说:“这不全怨二儿,也怨你妗子,一个院住时,她背地里拿二儿家的鸡蛋吃。”我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母亲说,“二儿媳妇说的,光听见鸡咯咯叫,就是看不到鸡窝里有鸡蛋,原来以为是猫吃了,后来发现是你妗子拿了。”我笑着说:“就算是她拿的,老人拿了儿子几个鸡蛋,也不至于这样吧。”母亲说:“那也不好。你想吃,就明说。这样偷偷摸摸的,让人看不起。”我说:“我觉得妗子人不错,去年冬天,你病了,她和舅舅来看你,路上把胳膊都摔骨折了,现在手腕还吊着不能动呢。”她噗吃一声笑了,接着一本正经地说:“那和这事不掺,我后来还带了十斤鸡蛋去看她呢!”话虽如此,母亲还是数次向我提起妗子骨折的事,似乎心中放不下,又不知如何是好。一日,我对她说:“干脆,我开车带着你和舅舅、妗子一起出去逛一圈吧。”母亲眼前一亮,笑了,但又说:“那要费你多少油啊。”我说:“没多少。你们也几十年没在一起了,正好说说话。”就这样,我和母亲带上舅舅一家跑到几十里外的万泉湖风景区,请她们坐汽艇,登黄龙洞,还在景区酒店要了一桌菜,三位老人边吃边唠,十分开心。我对妗子说:“今后你和舅舅想去哪,给我打电话,我开车送你们。”妗子高兴得直拍我的手:“这孩子,真成大人了。刚记得你小时住俺家,哭着闹着要走,你姥姥不准,你就把俺的棒槌扔茅缸里了。”引得一阵哈哈大笑。母亲对她的哥嫂更是让茶让菜,分外热情。这等于是她在款待娘家人啊!她感到脸上十分光彩。
邻居Z老太比母亲大几岁,身体比母亲硬朗。两人当年在一个生产队,却很少往来。有一年,母亲在大门外土崖下的空地种的金针开花了,成丛成簇,金黄一片,煞是好看。她舍不得摘,想等我回去吃。谁知一天早上起来,发现盛开的金针花全被人摘走了。她一气之下,用镰刀把金针苗全割了。我听说后笑问:“摘就摘了吧,也没必要生那么大的气啊。”她眼睛一瞪说:“我宁可自己不吃,也不能好过了那个Z老婆。”我说:“你怎么知道是人家摘的?”她说:“我和四妞去看了,她家门口还有掉在地上的金针叶呢。不是她,还能是谁?生产队那时候,她就偷扒队里的玉米,被抓住游街呢。”我说:“那年月,还不是因为穷,吃不饱。现在她都恁大岁数了,想吃金针,家里又没有,您就别跟她计较了。”母亲的口气似乎缓和了些:“要是想吃,给我说一声,可以送你,你偷偷摸摸的,让人不吃打听。”母亲从此见了Z老太,如见路人。
十一
虽然城里到老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,但由于工作忙,我回家并不算很勤。每次回家,我都会给母亲一些钱,有时一百,有时二百,她从来不收。买上东西给她,她会说:“这得花多少钱啊。”有一次,我给她钱时随口说:“我涨工资了,涨了好几百元。”这样一讲,她竟收下了,而且显得非常乐意。也许在她看来,那涨出来的工资是多出来的钱,与我没有多大关系。我觉得很好笑,但深感此法管用,以后就一直沿用此说,竟屡试不爽。
母亲手里有了钱,并不自己花。要么存起来,要么花在身边的孙子孙女们身上。于是,我便想给她买成东西。可是,如果是食品,她又很少自己吃,还是给孙子们留着。后来,买东西我也很慎重,想着哪些是她爱吃的,我知道她爱吃糖,便买糖。但这些东西花不了多少钱,便想买点实用的。她到底想要什么?我从她的聊天中捕捉信息。她给我说,村里谁谁家的媳妇买了一个电磁炉,怎么怎么好。不久,我给她也买了一台,她满脸惊喜:“这要好几百块呢。”我说:“我有两台,这个闲着没用,放的时间长了会生锈。”她果然收下。但听四妞说,那电磁炉她就用过一回。后来嫌费电,又改烧柴了。她在院里南墙根用泥巴糊了个灶,专门烧柴做饭。柴不用花钱,满山坡都是。我说:“给你的电磁炉不用,还是烧柴。”她笑笑:“反正我也没什么事。”
我们那里的山并不高,土薄树少石头多。一到夏天,干热。我给母亲买了台电扇,她很高兴,但热了还是喜欢拿个蒲扇摇。后来,我在她的卧室装上了空调,她嘴上说不需要,但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了。听说,她自己很少用,除了有人来串门,她会开一会儿,让别人也享受一下空调的感觉。串门的一走,她又关了。她嫌费电。
刚流行手机时,我给她买了台诺基亚,二三百元。信号好,结实,还便宜。她十分高兴,对我说:“村里李老婆也有一部,苏老婆也想要,她儿子就是不给买。”听后,我感到十分愧疚,她过去肯定也想要,但她不愿跟我张口。她总是想,那得让儿子花多少钱啊。
母亲有了手机,却只接不打。说白了,是怕花钱。她说:“一说话,钱就没了。”倒是几个孙子孙女,为了省钱,去蹭奶奶的手机打电话,她会不断地催促:“你少说几句啊,你奶奶没钱。”
母亲去世的前两年夏天,她在门口的梧桐树下与邻居聊天:“东头李xx家有电冰箱,天热了就去批发雪糕冻在里面,又便宜,还方便。”我听后,给她留下两千元钱,说:“哪一天你让四妞陪你,去镇里买台冰箱吧,我从城里买,运送不方便。”她说:“恁贵,不买。”我说:“我回来想喝冰镇啤酒呢,买吧。”她收下了。
临去世时,她靠着被子斜卧于床上,当着几个儿子儿媳的面特意交待说:“箱里有一个存折,是二孩让我买冰箱的,我没用,给他存起来了。”
十二
母亲六十八岁时,我在北京访学。母亲“北京远啊,我一辈子除了去安阳你家,最远也就到过县城。”我说:“不远,你过来看看吧。”她笑了,说:“那要花多少路费啊?”
我知道,她想出来看看。
那年冬天,我让母亲坐长途车到安阳,然后请人给她买下火车票,把她送上车,当天下午,就到了北京。她穿着过年才肯穿的蓝布袄裤,脖子上围着我过去给她买的紫色围巾,拎一个黄帆布行李包,站在火车门口,迷茫地张望着。看到我来接她,笑了,惊奇地说:“还真能接着啊!要知道这么远,就不来了。”
我领她去了动物园,看大象,看熊猫,看非洲狮子,看澳州火鸡,看盘绕在树上的蟒蛇,看在水中嬉戏的天鹅,她像个孩子似的,看啥都新鲜,说:“这些东西,俺在电视里见过。”
看过动物,再去海洋馆,要重新买票,母亲问多少钱,我说一百,她立刻停下脚步:“恁贵,不看了。”我说:“老年人优惠,半价,你只用掏五十,我掏一百。”她听说比我花的钱少,似乎心安了许多。同意了。
在海洋馆,母亲每到一处都会仔细地看,每一条鱼从她眼前游过,她都会把手抚在玻璃上,连声赞叹:“看这鱼长的!这是咋长的啊?”
北京故宫的门票,老年人同样半价,母亲似乎习惯了,也不抱怨门票贵了。我把她领到金銮殿,让她看皇帝的宝座,看两旁的龙凤狮虎天马海马,金银珠宝,她都感到十分惊奇。有一处地方可以化妆照像,女游客们戴着皇后娘娘的头饰坐在椅子上,照一张二十元,母亲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,半天没有挪动脚步。我怂恿她:“娘,你也照一张。”“我才不花那冤枉钱呢!”她态度坚定地离开了。后来我直后悔,当初为什么不强迫她照一张呢?我知道,她内心深处肯定是愿意的。
那次北京之行,母亲十分满意。离京前的那天晚上,我的一个学生请客,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,还住进了宾馆。母亲穿着宾馆里备好的睡衣对我说:“我这辈子,好看的都看了,好吃的也吃了,连金銮殿都去了,就是死了,也值了。”
十三
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。农闲时,她喜欢和村里的老太太小媳妇们一起乱跑,活动的内容主要是烧香拜佛。
说是乱跑,是说她们没有计划,全凭兴致。或是赶庙会,或是某个大仙的生日,或是某家要还愿,或是某人临时起意,几个人相跟着,说说笑笑,就上了路。像五里外的景色垴,十里外的白云山,二十里外的乌云山,她都去过。有公交就搭车,没有就步行。说是拜佛,其实那些山上供的并不都是佛,什么张天师西王母山神财神火神药神,还有吕洞宾张果老孔圣人关云长,也不管是哪路神仙,只要有塑好的神像,只要是能烧香的地方,她都乐意去。活动的意义似乎就是活动本身。有时带几个南瓜,有时搬两块砖头,有时买几斤挂面,反正不会空着手。上午去,下午返。我说:“也不带点吃的?”母亲笑着说:“中午庙里管饭。”在她看来,吃庙里的饭,是一种荣誉。
有一年,我们村东河沿建起一座寺庙,还专门举行了开光大典。母亲从此成了那里的常客。寺里大小活动,都有她的身影。老太太和几个年轻媳妇一起烧火做饭,打扫擦抹。看到别人烧香拜佛,许愿还愿,她也免不了参与。寺里主事的说:“婶,你家二孩在城里上班,你替他烧柱香吧,佛会保佑他。”于是,她每次烧香便会给我捎上一份。寺里募捐,主事的说:“婶,你家儿子在大学教书,是佛在助他,你替他也捐一份吧。”于是,她毫不犹豫地把我给她的零花钱捐了出去。这样的事,不止一次两次。见到我,她还向我表功。我发火说:“给你钱是让你买点好吃的,你都让人家给哄索走了。”她赶忙打断我说:“可甭这样说,信则灵呢!”
十四
母亲一生最要好的人,应该是小姨。
小姨是母亲姥姥家那边的叔伯妹妹,家住西良,也是母亲最惦记的“娘家人”。
小姨年轻时,温柔善良,心灵手巧,念过小学,且会一手好裁缝。有一年冬天,她来我们村带徒弟,就住在我家。除了教人学裁剪,她还帮母亲料理家务,两人坐在小屋床上边做家务边说笑,无话不谈,颇像现在人们常说的闺蜜。
在我记忆里,小姨家是比较富有的。她家在姥姥家北边的半坡上,五间瓦房,院子却十分宽阔,足有普通农户院子的两倍大。姨父是上门女婿,在水冶的瓷窑上班,挣工资。那时的工人,在农村是被仰脸看的。每到春节,小姨的几个子女打扮得花枝招展,我们只有眼馋的份。走姥姥家时,一定会去小姨家,不仅能挣到可观的磕头钱,还会吃到许多从未见过的糖果。后来,姨姥姥去世,小姨也搬家了,搬到一个非常偏远的山村,那是姨父的老家。
小姨搬家后,母亲和她依然走动,两人在一起唠陈年往事,唠家长里短,十分投机。自然,一切消息都从母亲口中传出。
母亲说,姨父是个勤快人,退休后,在自家开个理发店,一天也不闲着。其实他有钱,光靠他的退休金,就够俩人花了。
母亲说,姨父的厂子关门了,儿子没接成班,只好到外地去打工了。
母亲说,小姨的儿媳跑城里挣钱,与家里闹气,过年都没回家。
有一年春节,母亲向我报告了一件大事:小姨家儿子参加某开发商的集资,把打工攒下的二十万元全赔进去了。小姨气得神经紊乱,天天在家吃中药呢。很快,我和母亲前去探望。小姨坐在苹果树下,说话有气无力,满脸忧郁,院里的厨房飘出浓烈的中药味。坐在我面前的,已经不是我印象中那个和蔼而热情的小姨了。
母亲临去世前还说:“有空去看看你小姨,你们小时候,人家没少帮衬咱。”
母亲去世时,小姨来吊唁,在给母亲烧纸时,默不作声。她后来说:“俺不敢哭,怕身体顶不住,给你们添麻烦。”
母亲去世后第二年,小姨住院了。据说那年的三十晚上,小姨到院里烧香,被一根挡门棍绊倒,结果大腿骨折,医院,打上了钢钉。
那天,我和家人又去看小姨。她躺在床上,两眼盯着天花板,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。她已经不能说话,完全不能自理了。
两月后,乡下来信,小姨去世了。
十五
母亲一生性格要强,到了晚年,有一事却不愿向人提起,那便是我的婚姻。
当初成家时,母亲给我做了几床被子,每床都有半尺厚。城里冬天有暖气,根本用不上,我们就把被子拆掉,一床做成了两床。说及此事,母亲说:“在老家,都是这么厚,不然冬天没法过。再说,我自己种的棉花,又不花什么钱。”
后来,母亲老了,没力气种棉花了,就把她压箱底的一卷老粗布送给我,那布足有二十斤重,少说也有五六丈。她说:“这是我早年织的,布纹密。要说做床单,还是老粗布舒服。”我离婚后,那布也不知去向。每念及此,我感到万分内疚。倒不是因为那布值多少钱,而是那上面有着老人的心血和期望。
我参加工作后,父亲没来城里住过一天就病了,很快离开人世。我颇想让母亲来长住,也算尽点孝心。但她家里还有一摊子,长住自然不可能。那就短住。但每当母亲进城后,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家,且时有冷战,母亲哪里住得下去。她总是默默地帮我拆洗被子,洗洗衣服被单,忙上三五天,然后走人。再后来,我的家庭矛盾升级,冷战转为争吵,母亲再也不来了。
离婚后,精神上似乎解脱了,但身体状况却急转直下。在城里,我已是孤身一人。离群索居,息交绝游。在面临一场肝脏大手术时,我不愿让任何人知道,包括母亲,但没有亲属在场,手术就无法进行。于是,我找了一位没有正式工作的女子重组家庭。手术时,是她代表家属签的字,也是她三天三夜不合眼陪我度过了最难忍的疼痛期,按摩,翻身,擦汗,润唇,喂饭,喂水,洗头,捏脚,接屎接尿……康复后,我们一起回老家。母亲可能认为媳妇没有正式工作不是她的脸面,当然,她从未向我表露过此意,只是我自己的猜测。我隐约感觉,在妻子面前,她虽然热情,但说话似乎少了,那爽朗而开心的笑似乎也没有过去多了。
去世前一年,母亲来城里住。妻子十分热情,帮她洗头,帮她剪发,帮她搓澡,给她买吃买穿。她说话多了,脸上的微笑也多了。一天晚上,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妻子端来一盆热水,要给她洗脚。刚开始,她显得有点羞涩,向后缩着腿,不好意思伸出来,并说:“活了一辈子,还没人给俺洗过脚呢!”妻子说:“你就和我妈妈一样,这是做儿女的应该做的。”她才颇不自在地把脚伸出。妻子先是蹲在地上给她剪脚指甲,小心地掏指缝里的污垢,然后,把脚托起放进盆里,轻轻地揉捏。此时此刻,我分明看到,母亲的眼角渗出了泪水,但她还是在笑,她不会说感谢的话,那笑里,却有着十分的感动。
母亲住院时,医院陪护。看着妻子轻柔地给母亲洗头、擦脸、剪发、按摩腰腿,邻床的老太太满眼羡慕。一天,趁妻子不在,母亲悄悄对我说,邻床老太太问她“给你洗头的是你女儿吧”,母亲说是儿媳妇,老太太听了直叹气。别说儿媳妇,医院看望她。
妻子爱整洁,家里的边边角角,总是擦拭得一尘不染。母亲刚来时,悄悄对我说:“这样是好,可是这么大的屋子,过不了两年,她就坚持不下去了。”后来,我将母亲的话学给妻子听,妻子若有所思地说:“我倒要让咱妈看看,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。我要做陈家媳妇中最讲卫生的人。”母亲去世五年了,家里的清洁依然如故。我不能不佩服妻子,当然更佩服母亲。也许她知道我会将话传给妻子,才那么讲。姜还是老的辣啊!
母亲临去时,坐在床上,看看我,然后对妻子说:“他比你大,将来你要好好待他。”妻子含着泪点着头:“你放心,他是我丈夫啊。”母亲笑了。
十六
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。平时,她种着几分地,红薯,玉米,谷子,花生,黄豆,绿豆,棉花,芝麻,样样都有,总能顾住她的生活,还常常匀出点送我。
母亲去世前一年的夏天,我和她一起去摘南瓜。老人77岁,却耳不聋眼不花,走在崎岖陡峭的土岗窄径上,如履平地,令心惊腿颤的我感佩万千,她却平淡地说:“天天走,习惯了。”
她领我穿过茂密的玉米地,蹚过葱茏的红薯田,在那绿叶覆盖的藤蔓间,把成熟的南瓜一个个熟练地摘下,像接生婆一样轻轻放在荆篮里,并自豪地说:“都是我种的,你把它们带走,炒着吃正好。”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溢着笑意,慈祥而慷慨,像是在说,她已经老了,不能再种很多粮食了,她能给予我的,就是这些南瓜。
我永远不会忘记,那是个到处都弥漫着泥土气息飞舞着铜钱大彩蝶的夏天。
十七
母亲得的病最初在肠胃。做手术时,医生突然发现胰腺上有个肿瘤,照当时情况,已无法切除。就这样,母亲出院时,肠胃问题解决了,却留下个天大的隐患。哥说:“看到别人出院都欢天喜地,咱娘出院,我却想哭。”
我问主刀大夫:“像我娘的情况,能维持多久?”大夫说:“一般情况三五个月,不过也有维持一年两年的。”
医院发现两张治疗癌症的小广告,医院的生物疗法,医院的中医疗法。便与弟弟商量:“咱去看看,说不定管用。”弟弟平时沉默寡言,对母亲的感情比我更深。他马上说:“行。”我又征求哥的意见,哥做过医生,明白这病的严重性,也无可奈何地说:“试试吧。”
就这样,我与弟弟坐火车赶往省城,先到生物疗法的那家,医生很热情,详细询问了病人的状况,看了病历,然后说,病人最好能来住院,如果不能,也需要隔一段时间来一次,我们考虑到母亲刚做过手术,快八十岁的人,经受不住路上折腾,放弃了。医院,赶到时,来看病的人已排成长龙,当天的号早已挂完。一打听,他们是起大早来排队才排上号的。于是我和弟弟在附近找了家最便宜的旅社住下,次日凌晨四点便起了床,医院赶,到时已有黑压压一片人排成了长龙。直到中午,我们才排上号,医生开了一大堆汤药,让回去喝。
刚开始,母亲喝了几次药,后来,饭已吃不下去,药也难以下咽了。我说:“娘,喝吧,喝了咱的病就好了。”她说:“想喝,就是咽不下去。”我认为她是嫌药味难闻,就说:“没事,我喝一口,你也喝一口。”于是,我把温好的中药,用小勺盛了,自己先喝下,说:“好喝,喝吧。”她果然听话,强撑着也喝一口。但那几十服药,最终还是没有喝完。
十八
母亲故去五年了。
院里的水泥地上爬满了蒺藜。
小院没了主人,说荒便荒了。
墙角堆放着旧物。土灶。铝锅。面盆。水桶。锄头。铁锨。钩担。镰刀。桃树、李树、苹果树交错掩映,一片孤寂。树间有两片空地,席子大小,过去常种些波菜、芫荽或白菜,眼下杂草丛生,没过了膝盖。
空地的边缘有一株月季,原先长在西寨的老宅,母亲搬家时舍不得丢下,将根移栽了过来。当时,母亲笑着说:“这花好养,冬天齐根砍了,开春就没命地长,一年能窜一人高,开的花像脸盘一样。”母亲走后,我舍不得齐根砍,留下尺把高的枝干。眼下,那枝干已有拇指般粗细了。
(年10月9日终稿于安阳师院文博楼)
作者:自在,本名陈才生,年生,林州人,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,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副会长,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。业余负责大学生文学刊物《秋水》编辑事务。主要著作有《女性作者写作的奥秘》、《李敖这个人》、《李敖思想研究》、《李敖评传》、《才女之路》、《用生命种诗的人——王学忠评传》、《地摊上的诗行——王学忠诗歌研究》、《红粉三千,我只爱一点点——李敖情爱纪》、《我的江湖越来越小——李敖师友纪》等。学术研究之余,爱好文学创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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